岭南本就不是安生之地,异族与汉人群居,难免有摩擦,像卜天这种胆敢造反的人必然要杀一儆百。不过他躲了一年才被抓到,这一年里谁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新的谋划,恐怕朝廷会先对他严刑拷打,他代了所有反,然后再处死他。 苏砚道:“听说那卜天也才二十六岁,年纪轻轻,就敢犯下如此大罪……” 苏既明轻哼一声:“年少轻狂,自以为是。” 写完家书,苏既明把信叠起来装进信封里,忽听下人通报:“特使大人来了。” 苏既明有些惊讶,整了整衣服,这功夫魏琼已经走进后院了。 “你的身子怎么样了?”魏琼大大咧咧在苏既明对面坐下,上下打量他,“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啊。” 苏既明笑道:“多谢魏兄送我的神医。” 张希汶也跟着魏琼进了院子,听了此话,魏琼回头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可不要小瞧了他,他确实有些本事,我才将他派给你用。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,你尽管差使他便是。” 两人聊了几句,魏琼见苏既明确实已无大碍,语气责怪道:“我本想你刚从儋州回来,身子需要些时调养,心里的结亦需要些时来解,因此便未派给你公务,不曾想你却花天酒地,险些把身子都掏空了。” 苏既明干笑两声。他在这个地方,暂时没有皇帝的调令,不能回京,又没有职务,无事可做,只好喝点小酒,这也不能怪他罢? 魏琼道:“你这样,我还不如派给你点事做,也不埋没了你的才干。” 苏既明有些吃惊,立刻抬眼看魏琼:“让我做什么?” “你的官职是儋州别驾——” 魏琼说到此处顿了顿,苏既明一听到儋州就有点牙酸,生怕魏琼又把他打发回去。魏琼停顿过后接着道:“两个月前惠州别驾母亲去世,他回家服孝去了,官职暂时无人顶上,我想就由你暂且顶了他的位置,协助我做事。” “惠州别驾?”苏既明皱皱眉头。 别驾从事乃是州长官的佐官,掌管粮运、家田、水利和诉讼等事,对州府长官亦有监察之职,可算是半个洲官。魏琼是特使,可代使皇权,他让苏既明暂任此职,再写书信向皇上通报,请皇命恩准,在吏部记上一笔,苏既明这个暂代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代替。然而这个官职苏既明可不想要,他只想早回京。留在惠州,在覃手下任差,与乌蛮人只有一海之隔?那子过得一定很煎熬! 魏琼看出了他的担心,笑着拍了拍他的手:“放心,我知道你想早回京城,以你的能耐,也确实不该埋没在岭南,关于你的请任书我早就派人送去京城了,只不过我现在手下缺人,想让你帮着我做事。只是暂代,绝对只是暂时的。” 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 “岭南是百越之地,土地荒蛮,遍地蛇虫,到处毒瘴。前朝之人凿开了梅关大道才使得此地与中原沟通,然而百年来汉人与百族之人群居,并不安生,时常灾荒动。皇上派我出使此地,就是希望我能改善民生,调和矛盾。” 苏既明点头。 “然而近我忙着粮运水利之事,连你病了我也直到今才有空来看你。覃我又不放心他。”魏琼低了声音,冷笑道,“他早晚是要倒霉的,我已着手将他的职权架空了。”又道,“我腾不出手管更多,又无别的可用之人,因此也不好再让你这么逍遥了。” 苏既明心里想着最近都出了些什么事让魏琼忙不过来要叫自己管,猛一下就想起了最近许多人都在谈论的卜天。 “头一件事,”魏琼道,“那卜天给你来审,你应该办得好吧?” ☆、 第十一章 对那卜天,苏既明是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,他觉得此人此事与自己无关,他对惠州也无归属,只当做暂时的歇脚之地。因此卜天是在逃还是被抓了,他也都并不关心,没想到魏琼居然把这事儿给了他。 不过苏既明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。卜天必然是躲不开死罪的,只要清楚他还有没有别的同,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他斩了。苏既明闲着也是闲着,的确需要找些事情让自己不要再胡思想了。 魏琼又跟他代了些公事,坐到中午便走了。 张希汶把魏琼送出府,上马车之前,众人都退开了,张希汶在魏琼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:“情蛊。” 苏既明知道魏琼给自己的人未必那么老实,因此平里言辞十分注意,绝口不提在儋州时的事。只是前几他病得太重了,稀里糊涂间问熊莱情蛊的害处,到底是被有心人听去了。 “什么?”魏琼茫然了片刻,突然顿悟,一惊,低声道,“苏清哲被人下了情蛊?” 张希汶不点头也不摇头:“未必是他中的。” 魏琼还有些不解,眯了眯眼睛,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,只是冲着张希汶一笑,就转头上了马车。 苏既明下午便叫人把卜天的案子整理了送来看。这卜天是苗寨族长之子,在苗寨中颇有威信。前些年岭南遭遇蝗灾,收成大减,逢此天灾,正因是抚恤民众之时,然身为惠州长官,覃并未认为灾情并不严重,亦不想影响了自己的仕途,因此并未将灾情上报,各项苛捐杂税不减,使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。那卜天便纠集了数百人攻入官府,仗着岭南天高皇帝远,打算废了官府自己占地为王。 覃趁逃走了,转头调了兵打回来。卜天的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,没两天就死的死散的散,大多反都被抓了,卜天和几名亲信逃走,直到前几天卜天才被抓获。 苏既明看完案子,拍案长叹:“可惜了,这家伙太无能,当初怎么没把覃那狗东西给阉了呢!”卜天作的时间在他到达惠州之前,假若当初卜天造反成功了,他大可借口惠州太而不入界,没有覃他去儋州,也就没这一年来的事了。 把案情大致清楚了,苏既明便动身去大牢看卜天。他一出行,张希汶苏砚等人自然跟着随行保护。 马车上,苏砚有些担心:“公子,那卜天是黑苗人,他会不会很危险?” 苏既明问道:“如何危险?” “给人下蛊之类的。” 苏砚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汉人,对于这些异族异术一直心怀畏惧,苏既明落儋州的这一年里,他一则是还抱着些微苏既明能生还的希望,一则是为了给苏既明守孝,要不然早就逃离这鬼地方了。他生单纯,一年里听了些半真半假的奇闻异事,虽未亲眼见过,却全都当了真,更觉可怕。 张希汶话道:“蛊术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。” “哦?”苏既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希汶一眼,“你了解的话,倒说来听听。” “养蛊并不是人人都能养的,蛊虫要认主,要听主人的话,往往要血气极的人才养得好,刚之人容易将蛊虫克死,因此在苗族里一般只有女子才养蛊。不同的养法,养出来的蛊虫亦是不同的,大多蛊与毒并无二致,只能叫人经络瘀滞、肠穿肚烂,只有厉害的人养的蛊才能随主人驱动,时而蛰伏,时而发作,形成不同的效用。便是在苗寨,有这样本事的人也是极少的。” 情蛊便属于那厉害的蛊,而羲武也是那养蛊厉害的人了。苏既明想起曾亲眼见过羲武用更厉害的蛊,不由问道:“那,有没有能够控人心的蛊?” 张希汶犹豫了一会儿,道:“有是有的,听说中了金线蛊的人会被蛊主控意志。” 苏砚立刻紧张起来,抓着苏既明的衣袖:“公子……” “不过大人不必担心。”张希汶道,“那金线蛊是最难养的,养一只起码要十年的时间,也不是人人都养得成,只有把巫毒炼得最厉害的苗女……或是有术法的人,才能养金线蛊。金线蛊十分脆弱,养成之前不能见光,不能吹风,需要恒温,条件苛刻,就是最厉害的苗女,一生中能养出一只金线蛊已实属不易。” 顿了顿,张希汶接着道:“世人言苗女能随心所给人下蛊,也是误传,蛊虫只有进入人的身体之后才能发作,要么骗人服下,要么强制人服下,若是坚决不吃苗人递来的东西,又哪有这么容易中蛊?那金线蛊进入人体后,会分泌毒素,也得过上一段时,中蛊之人才会被蛊主控。总之,不必担心,蛊若真有那么好下,早已泛滥了,随随便便就能蛊惑人心的话,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?” 听到蛊虫进入人体才会发作的时候,苏砚不由偷偷瞥了苏既明一眼,被苏既明瞪回去了。 苏既明清了清嗓子,道:“你倒是了解的透彻,怎么,吃过苗女的亏吗?” 张希汶笑了笑:“我祖母就是很厉害的苗女。在岭南,异族通婚并不少见。” 苏既明有些吃惊。 很快,马车驶到了大牢。狱卒苦着脸告诉苏既明:“大人,打了两天了,他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,怎么打都不肯供。” 苏既明摆摆手,让狱卒带路。 卜天已经被人上过刑了,为了他供出是否还有别的同伙,他被鞭子的身上几乎没一块好。 苏既明站在牢门外,并没有立刻进去,恍惚间有点走神。 说起来,他和卜天倒是有些缘分的。那时他得知自己落到了乌蛮人的手里,想要隐藏身份,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卜天。那会儿卜天刚刚逃走没多久,官府正在通缉他,谁也不晓得他躲在什么地方。卜天是一个很好的用来伪装的身份,正好他又会说苗语,再合适不过。 苏既明的心眼跟肠子似的弯弯绕绕,直接说自己是被朝廷通缉的不合适,真正的怎么可能见人就说?于是他就说自己是苗族商人,半遮半掩说自己得罪了人,迂回婉转地拿一些他所知道的卜天的事往自己身上套。如此一来,假使乌蛮族人对他的身份存疑,找人去打听,也很有可能以为他是隐藏身份的卜天,而不是汉人。 “公子?”苏砚见苏既明站在牢房门口迟迟不动,不由轻轻叫了一声。 苏既明回过神来,一步跨进了牢房。 被五花大绑的卜天抬头看了眼苏既明,神警惕。 “苏大人。”狱卒们纷纷向他行礼。 卜天对朝廷官员显然深恶痛绝,听众人管苏既明叫大人,恶狠狠地朝着苏既明啐了口含血的唾沫,用苗语骂道:“畜生!” 立刻有狱卒上前狠狠给了卜天两鞭。那卜天倒也是个硬骨头,都被打得没一块好了,却不吭声,只是死死瞪着苏既明,那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他给撕了。 苏既明心道:有勇无谋! 这卜天年纪轻轻,当初聚众作,估计也就是一时冲动,没有谋划,也没有考虑后果,纠集了一些人咋咋呼呼就冲进官府去杀人了,结果败得也是干干脆脆,没两天就叫人给镇了。不管他有什么苦衷,对于这样的人,苏既明都很是瞧不上。想造反,若是造到了占地为王的份上,或是让朝廷重视你安抚你,那就算你有本事;可早上拍了下脑门晚上就大大咧咧带着人去打架,还让人打趴了,则完全成了一出笑话,且是害人害己——那些跟着他造反的人,是信了他,真以为能自己占山为王过上好子的,结果全把命丢了。没有这个金刚钻,非要揽这个瓷器活,有时候才是最大的造孽! 苏既明心念一动,心中已有了计较,佯装生气地从狱卒手里接过鞭子:“你们都出去吧,让我来审他!” ☆、 第十二章 狱卒们面面相觑。看不出来,这苏大人长得白白净净,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,刚才卜天啐了他一口,他就要亲手讨回来。 众人都听苏既明的话,纷纷退出去了,苏砚和张希汶没有走远,就站在大牢门口守着,以免苏既明遇到危险。不过卜天被绑得像萝卜似的,他也伤不了苏既明。 苏既明故作凶神恶煞地一挥鞭子,指着卜天道:“你刚是不是骂我了?你骂我什么呢?以为用苗话骂我就听不懂?有本事你再骂一遍呀!” 卜天恶狠狠地用苗语又骂了一遍:“畜生!我|你娘!” 苏既明冲上去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:“说汉语!我知道你会说汉语!有胆子你骂点我听得懂的!” 卜天眉头一动:哦!这新来的汉人官员听不懂苗语! 卜天也不是个怕硬的,又啐了苏既明一口血唾沫,骂道:“老子你祖宗!” 苏既明躲闪不及,被他了一脸,愤愤抹掉脸上的污秽,心道:刚才还娘,现在就开始祖宗了,顺杆子往上爬得够快! 他用鞭尾往卜天脸上了一下,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官员:“你再骂!我让你再骂!我告诉你,落到我手里,你完蛋了!” 这两人就这么互相问候起对方的祖宗来,苏既明讲汉语,卜天苗语和汉语换着骂。苏既明时不时还动动拳脚,虽然他那点力气打在卜天身上估计比挠也痛不了多少;而卜天虽恨不得扑上去把苏既明撕了,碍于捆绑,也只能唾沫星子了。 站在外头的苏砚和张希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,但对于苏既明跟个泼妇似的撒泼,都看得目瞪口呆。 不一会儿,苏既明骂累了,冷笑起来:“看来你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啊。敢跟老子横?行,你硬骨头,那老子就挑软骨头下手,你们苗寨里那些老少童叟,凡是让我知道跟你能扯上关系的,我统统把他们当成抓起来!” 卜天眼睛里几乎要火,任何骂人的话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,他拼命地挣扎起来,奈何绳子捆得太牢,他本动不了。 苏既明继续火上浇油:“骂呀,接着骂,让我听听你还会骂什么!” 卜天死死盯住他,片刻后,从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低沉沙哑且凶狠的声音:“我记住你了,畜生,等我的同伴救了我,我一定会把你撕得粉碎!” 这句话卜天是用苗语说的。任何脏话都不足以抒发他的愤怒,他必须说些最有力也最有可能实现的狠话,仿佛说出来了就能够成真,他简直已经看到了苏既明被千刀万剐的样子!有了臆想,卜天心中一口恶气散了许多。反正狗官听不懂苗语,他闭上眼睛,打定了主意不管苏既明再如何挑衅他也不解释,就让这狗官抓心挠肺地去猜吧! 因为卜天闭上眼了,所以他没看到苏既明突然变得一脸轻松。不是不招供还有同伙么,瞧,这不是一就都招了吗!看这自信的样子,看来是笃定同伙肯定会来救人咯? 苏既明把鞭子一丢,神清气地转身出去了。 到了外面,狱卒们小心翼翼地围上来:“苏大人?”方才在牢里他们依稀听到苏既明和卜天凶残地对骂,肯定窝了一包火,也不知道这会儿会下令让他们怎么折磨卜天给他出气。 然而苏既明只是从苏砚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脸:“他说了,有同伙,而且还相信同伙会来劫狱。” 狱卒们惊得下巴差点掉了。他们严刑供了两天,卜天都死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在逃,怎么苏既明进去骂了两句,卜天就承认了呢! 狱头忙问道:“苏大人,那该怎么办?他有说同伙是谁吗?” 苏既明好笑道:“他怎么会说?知道还有别的,知道可能会来救他就够了,这些人都是有勇无谋的蠢货,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吧。” “瓮中捉鳖?”狱头一脸困惑。 苏既明云淡风轻地一笑。他过会儿就去找魏琼,把卜天换个地方秘密关押起来,但是往外放消息说卜天就关在这地方,最好再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官兵减一减,或者假称要把卜天转移,总之设下一个全套,等着那些傻子们来救人的时候瓮中捉鳖就是了。 想要造反的人,无论什么理由,都必须要处死。若是今天心慈手软了一个,明张三李四过得不顺了就都聚众造反,那还了得?要真成大,老百姓几年几十年都过不上安生子。因此无论卜天等人有什么苦衷,苏既明对他们也没有丝毫同情,是一定要将他们杀一儆百的。 然而要做好父母官,有严亦要有宽。让老百姓过上好子,自然没人吃了撑的要造反。这覃全无能耐,才会把惠州治理得如此糟糕。惠州水土肥沃,把水利农耕做好了,百姓吃穿不成问题。此地地势偏僻,又百族群聚,应多建学堂,加以教化,讲学时道,百姓吃穿不愁又有音律诗文相伴,自然安乐。MmCzX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