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妈妈自是知道的, 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:“我说什么来着?平时老实得绵羊似的, 太太刚走,尾巴就藏不住了, 娘老妈子都进来了, 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千金小姐呢。” 如果珍姐儿在, 就会发现, 母亲告诉自己的事情, 程妈妈并不知道。 冬梅却没笑,从怀里掏出一做工巧的银钗, 两个五两重的小元宝,“说是给我成亲的。” 说起来, 冬梅没少告密,心底却不讨厌纪慕云这位主子:宽厚、大方、聪明、有章法, 还带着几分诙谐,比她在正房服侍七太太时, 子更舒服。 小家子气, 几两银子就被纪氏收买了,程妈妈腹诽,却没有“多给点赏钱, 把纪姨娘过去”的意思, “六小姐呢?依然隔过去?” 冬梅点点头, “六小姐喜纪姨娘的很,一次课都不落,几乎每都过去。纪姨娘说什么,六小姐就听什么,比夫子说的都灵。” 程妈妈用鼻子哼一声,“她倒聪明。” 也不知说的是媛姐儿,还是纪慕云。 冬梅又说了一些“新去的丫鬟”之事,心里踌躇,“妈妈,那我便出去了?” “不出去怎么办?”程妈妈觉得好笑,劝道“你婆婆胳膊动不了,你男人求了老爷的恩典,你不出去,你婆婆谁来伺候?” 从得宠姨娘身边的掌事丫鬟,到外院仆人的老婆,冬梅一时不太适应。“那,后,后待我生了孩子,妈妈?” 按照王丽蓉说的,会给她一个前途啊? 程妈妈漫不经心地撂下眼皮,“到时候给你找个差事,又不是什么难事。若是你还想回双翠阁,那就得自己找纪氏去了,左右你们有情分。” 冬梅心里失望,嘴上忙说“哪里的话,妈妈吩咐我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” 二月初一,珍姐儿回娘家时,知道了“纪氏娘进府”的事情,啪地一声,把手里的橘扔到桌案,没好声气:“又不是正头太太,左一个妈,右一个孙子,好的坏的香的臭的统统往府里拉,哪来那么大脸?爹爹也真是的!” 程妈妈连连点头:“您瞧瞧,拢共没几,就藏不住了,以后啊,不定怎么着呢。” 在珍姐儿心里,纪氏是犯官家眷,娘八成也不是好人,自己家里成了藏污纳垢之地,不由窝了肚子气。 等见了父亲,喝了半杯茶,曹延轩照例把女婿叫进书房,考较起功课来。珍姐儿不理媛姐儿,拉着弟弟到自己屋里说悄悄话。 “这是你姐夫的同窗,从苏杭送回来的。”珍姐儿打开匣子,里面是荷花酥和龙井酥,“我们这里没有。” 雪白外皮,红内心,切成六瓣像绽开的荷花;龙井酥做成浅绿,里面的馅料是用龙井茶和着面做的,咬一口茶香四溢。 宝哥儿年纪小,吃甜食,一看就喜上了,抓起一块便吃。 珍姐儿心意足地看着,用帕子给弟弟擦擦嘴,“慢点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 接连两块点心下肚,宝哥儿想起别人来,像个小大人似的拿起匣子,向姐姐道谢:“给爹爹吃,还有六姐和十五弟。” 十五弟就是昱哥儿。 珍姐儿皱起眉,一下子不高兴了:“给什么给,只许给爹爹和你六姐,别的人不许给,知不知道?” 有父亲带着,宝哥儿去双翠阁,习惯了把东西分给弟弟,虽然弟弟什么也不懂,可时时见面,见到哥哥就会伸手要抱抱,令宝哥儿非常有成就的。他闻言茫然:“为什么不给十五弟?” “庶子!”珍姐儿轻蔑地口而出,随即有点后悔:曹家以诗书传家,祖父、父亲两辈兄弟间情极好,不像有些人家,嫡庶之分极重。东府六位伯父倒有三位庶出,都与父亲关系甚佳。“不许给爹爹说,知道吗?” 宝哥儿睁大眼睛,好奇地问:“姐姐,什么是庶子?” 珍姐儿语,只好编造个理由出来:“就是,十五弟还小,长大了便好了。” 宝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姐弟俩正说着话,隔窗听到管事来报,有客人拜访。曹延轩带着女婿去花厅接待,珍姐儿并没在意,细细问着弟弟的衣食起居:年前宝哥儿那场病,不光吓到了曹延轩,也把她这个当姐姐的吓坏了。 不一会儿,她就被程妈妈打听来的消息惊呆了:“纪氏???有人投了帖子,专程拜访纪氏?” 谁家没有规矩,不要名声,光明正大拜访一个妾? 程妈妈也是没想到,看一眼宝哥儿,附耳在珍姐儿:“说是一家姓赵的,在京城当官,到金陵来给老太太祝寿。去年药师佛诞辰,在灵谷寺和纪氏遇到了。” 花锦明知道的就比下人之间传的详细多了。 回府的路上,他答着珍姐儿的追问:“京城礼部侍郎赵永康的岳母,姓徐,去年到给家里老太太过八十大寿,回去的路上到金陵拜佛,受了纪氏的援手。” “援手,什么援手。”珍姐儿拧着眉,轻蔑道“她能做什么?” 花锦明一板一眼地答:“说是徐老太太有头晕、昏厥的病,身上带着药。当时是徐老太太的长女,赵侍郎的大姨姐跟着,去大雄宝殿请香去了,徐老太太一时不适,晕倒了。周围看的人不少,只有纪氏过去,给徐老太太闻了藿香正气水,又闻了鼻烟,喂了水。” 听着和戏本子似的。珍姐儿哼了一声,“她倒是会讨巧!随身带着药丸子!” 花锦明并没觉得不妥:母亲或者家里女眷出门,也会随身带些防暑降温的药。 珍姐儿又问:“爹爹说什么?” 花锦明如实答:“赵家大姑还说,去年十月,就想上门道谢,遇到我们家里的白事,便拖了下来,又遇到过年,今才上门来。岳父十分客气,请赵太太喝茶,派人去请东府三太太过来,陪着说了半天的话。”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,居然就成了纪氏的功劳:去年药师佛诞辰,王丽蓉派纪氏去庙里的时候,珍姐儿也是在场的。 她不免忿忿地,“没有她,也有夏姨娘。纪氏这个人,就是会来事、会奉承,会讨爹爹的好--她一个妾室,出门子一趟还得这么热闹,打量别人不知道么?” 花锦明侧过头,盯着马车车窗的青帘子:刚才客人郑重道谢,岳丈说起“家中妾室”,脸上神情无疑是意、甚至得意的。 看起来,岳丈确实宠那位姓纪的妾室。 珍姐儿絮絮叨叨的,见丈夫没接话,继续追问“后来呢?后来怎样?” “没怎样。”花锦明实话实说:“赵家大姑在家里坐了坐,没有留下吃饭,和三伯母换了帖子,便告辞了。” 回娘家一次的好心情被纪慕云破坏得干干净净,珍姐儿悻悻地在座位摔打月白手帕,没话找话地问,“那,这件事之前,爹爹考了你什么?这么久。” 花锦明神平静,“没什么,说了些杭州那边的闲话。” 他的同窗来了金陵,带来了苏杭一代的消息,他今来了,便和曹延轩闲聊起来。 珍姐儿眼珠一转,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关心的事,笑眯眯地握住他手背,“我知道你和爹爹商量什么,嗯~不过我先不说。” 花锦明笑一笑,没有追问,靠在座位闭目养起了神,令珍姐儿有些失望:自从那件事之后,花锦明对她总是这个样子,懒洋洋地,提不起神。 自己好好待丈夫,好好哄他,慢慢就好了。她安自己,娇嗔着摇摇丈夫的袖子,“人家等着就是了。” 这一等,便等到了四月,珍姐儿及笄的子。 因她在孝中,花家没有张杨,除了自家人,只请了曹延轩一家、东府三爷五爷、曹慎一家和王丽华一家,在府里摆了宴席,给珍姐儿行及笄礼。 珍姐儿穿了月白右衽小袄,象牙白镶月白马面裙,简简单单挽了发髻,淡淡敷了脂粉,由花太太亲手簪上一镶着珍珠的钗子。 她低声向婆婆道谢,抬头见到几位伯母、舅母和远处父亲或关切或欣的目光,出一个“我很好”的微笑,不知怎么,忽然想到去年此刻,母亲明明含着泪,怕自己担心,强撑着做出喜的神情。 斯人已逝,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了,一时间,珍姐儿泪如雨下。 长辈们各有礼物,婆婆赏了及笄的钗子,花锦明送了一对珍珠耳环,珍姐儿仰着脸嫣然而笑:“谢谢相公,我很喜,正合了我的名字。” 私底下,她却有点失望:那耳环太平常了,符合她戴孝的身份,却透着些敷衍,还不如父亲送的一对象牙雕花鸟玲珑杯,小小的,做工极为致,可以摆在多宝阁,也可以夫小酌,一看就是希望女儿女婿琴瑟相合。 说起曹延轩,今还带了两个美靓丽的绣屏来,一个绣月下牡丹,一个是两只拇指大的黄鹂站在梢头叽叽喳喳,周遭是盛夏繁叶,令人一见,脑中不由自主涌出“无边”四个字。 看得出,曹延轩对这对绣屏是很意的,对珍姐儿说“摆着玩吧。” 珍姐儿却提不起兴致:不用说,是纪氏绣的。 “爹爹,您送给过我的,您忘了?”她娇嗔着,双手比划:“是梅兰竹菊的,一年四季都摆的了,怎么又送我炕屏?” 曹延轩却说:“那个紫檀木框,适合年纪大的人,你们新婚,摆这个正好。”说着,拿起牡丹绣屏,语气透着赞叹:“纪氏绘画是有功底的,你六妹正跟着学,我也是特意拿过来,给你瞧瞧。” 怎么着,还要谢纪氏不成?珍姐儿偷偷翻个白眼,“六妹若是喜,您送给六妹便是。” 曹延轩没有看到女儿的表情,还以为她友妹妹,心里甚,随手把绣屏摆回炕桌,“你六妹及笄还早着。纪氏还做着两个,年底给你拿过来。” 这个时候,远在西府的纪慕云也在摆上月月底收到的生辰礼物:一沉甸甸的赤金发簪,簪头是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,周围用青金石巧妙地铸成繁体“寿”字,喜庆而独特,远望像一朵绽放的花。 他....是费了心思的,纪慕云心中甜。 明明知道曹延轩今去花府,下午才能回家,她依然早早打扮起来,梳了松松的堕马髻,穿一件湖蓝对襟素面褙子,玉百褶裙,戴了“寿”字簪。 昱哥儿马上一周岁了,可以扶着墙或者大人的手,从屋子这边走到屋子那边了。诺,今天天气暖,他穿着薄袄,在院子里玩耍。 入府以来,吕妈妈低调谨慎,一句话不多说,什么事情都抢着做,从不以“姨娘妈”自居,和孙氏、石妈妈相处极好,令担心差事被换的石妈妈放下心来,很快在双翠阁站稳脚跟。 强哥儿蓉妞儿吃得穿得暖住得好,一比一活泼,见谁都笑,做完杂活就逗着昱哥儿玩,个子高了,身上也有了。 小孩子天生喜小孩子,诺,院子丫鬟仆妇,昱哥儿除了哥哥,最喜的就是强哥儿蓉妞儿。小家伙儿扶着大人的手,跟着两个孩子跑来跑去,发出兴奋的叫声。 陪儿子玩了半,纪慕云擦擦额头的汗,喝两口酸梅汤,对绿芳说“园子那棵红牡丹应该开了。” 她喜用鲜花装点屋子,院里是牵牛花、芍药,还种了海棠,牡丹还是花园里开得好。 绿芳笑着去屋里取了剪刀和藤篮,撑起一把油纸伞。 纪慕云拍拍儿子小脑瓜,“娘给你摘花去,不许淘气,”昱哥儿扒拉开她,撅着股去捡地上的木球。 见吕妈妈石妈妈孙氏都在,三个丫鬟也在,纪慕云便放心去了。 彼时四月,一进花园,视野中草木葱茏,鸟儿在枝头,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鸣叫,令人周身暖的,给人一种“花儿永远绽放,冬天永夜不会到来”的错觉。 红牡丹将开未开的,像一位花信年华独自美丽的女郎,纪慕云有些不忍心,给花浇了些水,只剪了两朵粉花骨朵。 被她影响着,几个丫鬟也上花,绿芳摘了蔷薇和栀子花,盛了一篮子。 回去的路上,两人商量“提拔新来的莺歌,还是菊香好?” 出了正月,冬梅嫁人去了,紫娟挑了三等丫鬟莺歌补双翠阁的缺。莺歌儿十五岁了,像绿芳一样是府里的家生子,在老太太院子里干过活儿,行事沉稳大方,嘴里来得。 绿芳成了纪慕云身边揽总的,没空管衣裳首饰了,得有个人接手。 “依奴婢说,莺歌更合适些,可,莺歌是刚来的,若提拔了莺歌,菊香丁兰心里必然不服。”绿芳是思量过的,答得十分谨慎:“菊香丁兰年纪小了点,近年才进屋里服侍,翠儿就更不用说了。不过,菊香丁兰是姨娘一手调理起来的,可用的时候还长着。” 纪慕云点点头,用鼓励的口吻说:“若是菊香丁兰挑一个,你觉得谁好?” 菊香是王丽蓉给的,丁兰是后来的,绿芳答得委婉:“两个实差不多,菊香在姨娘身边久些。” 是个聪明的,纪慕云赞道:“便这么着吧,菊香接你手里的活儿,让大家看看,只要好好干,都有出头的机会,丁兰专管厨房的事。两个人一个带翠儿一个带莺歌,子久了,院子里的事就顺手了。” 绿芳高兴地答应了。 顺着青石道路缓步而行,路边有一座小小的朱红亭子。亭子很小,只能容一张四仙桌,两人进去歇脚。 “去年这个时候,太太请了不少客人,给四小姐庆祝生辰。”纪慕云摇着一把海棠花团扇,“那时冬梅还说,她婆婆累得不行。” 绿芳应道,“可不是,子过得真快。” 纪慕云闲闲地,低声说“前年这时候,我刚刚进府,心里也奇怪,却不敢问:怎么每月初一十五,老爷才进正院来?” 这句话一出,绿芳立刻想起,纪慕云怀孕时,紫娟找到自己的情形: 那时候,同样服侍过老太太的绿辰更合适,绿辰却找借口推了,紫娟才找到绿芳:“纪姨娘身边人少,老爷的意思,找几个稳妥的人,我看你合适。” “纪姨娘”三个字在外院、内院下人之间早传遍了:太太挑中的,入了老爷的眼,进府没多久就怀了身孕,若能生出小少爷,子就不愁了。 绿芳是服侍过老太太的,脑子机灵,对自己的未来想的很明白:老爷身边多用小厮,是没位置的;宝少爷被太太看得铁桶一般,又有程妈妈;四小姐六小姐是要嫁出去的,丫鬟都是多年一起长大的陪嫁。MmCZX.CoM |